[蓝雨中心]七宗罪

嗷呜嗷呜:


我庙~~~~~
有喻黄和很多看得出来就是,看不出来就不是的西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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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龙西,葵涌码头。三更过后,维港灯火不灭,一个浪打过来,光怪陆离的倒影很快被海水吃掉,漾出一片破碎的银光。
喧嚣像是隔了很远很远,高低错落的集装箱如同巨大的积木,强光灯下压抑得很迫人。
宋晓看了看表,漫长的等待催生出漫长的睡意,他现在很少熬夜了,生物钟偶尔打断便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调整地回,但盘货这种事,他不敢假手他人。
卢瀚文在集装箱下盘腿而坐,像个与积木配套的迷你小人。他一只耳朵插着耳机,右手掌心带着零食碎屑,屏幕上跳动的白光把毫无意义的傻笑映照得一览无遗。
宋晓走到他没戴耳机的那一边:“小卢在看什么?”
卢瀚文用擦枪布抹了抹掌心,声音清脆:“看动画呀!”
宋晓笑着摇了摇头:“你电都快没了。”
“我掐着时间呢!”卢瀚文道,“快两点了吧!”
“嗯。”宋晓用手背掩着打了个哈欠。
卢瀚文也搓了搓眼,宋晓轻声问:“困了?”
“不是!”卢瀚文指着眼睛,“我右眼皮一直跳。”
黑夜诞生言谶。不久之后,宋晓接了个电话,他喜欢言简意赅,一句话能说完的事绝不多说第二句,卢瀚文看着他划开手机,背对着自己绕到集装箱后面去说话。
一支烟的功夫,宋晓回来了,有一些烟灰落在他的仔裤上,他又点了一支烟,坐在卢瀚文的身边慢慢抽着,狂野的海风把烟圈吹得很远很远。
还剩最后一口时宋晓把烟掐了,然后问卢瀚文一个问题:“小卢,如果喻少同黄少嗌交,让你选,你帮谁?”
卢瀚文未满十五,蓝雨上下却从没有人当他小孩子看,黄少天教他打拳和用枪,亦师亦友;但卢瀚文心底最敬仰的人是喻文州。
“发生什么事?”他语气并没变化,就像真的只是在好奇。
“不知道,”宋晓说,“黄少走了,景熙看着他摔了门出去,带着枪。”
“那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现在回去?”卢瀚文问道。
“这里的事也是事,”宋晓道,“我们要办完事再回去。”
卢瀚文点点头,过一会儿他又道:“那我们要抓紧时间。”
宋晓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好孩子。”
卢瀚文帮着宋晓把这次的货一一点清码正,很多他还一知半解的事情仿佛一夜之间就无师自通了,天将明,破晓时分他们驾车回去。
宋晓在路上坚持给卢瀚文买了一份早餐,清晨的风婉转柔和了一些,卢瀚文坐在副驾驶上啃着麦当劳的超大猪柳堡,突然含含混混地说:“刚才我偷偷打了黄少的电话,但是他没有接。”
宋晓沉默了一会儿:“小卢,你这样很冒失。”
“对不起……”卢瀚文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下去,他此时的语气像个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小小少年,“我就是想让他知道嘛。”

2
于锋走出盥洗室就看到黄少天在玩手机。
他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五味杂陈,甚至搞不清哀伤与惊惧哪个占了上风。黄少天穿着干干净净的制服,看上去就像个年轻英俊的吧侍,餐车上放着他刚才点的早餐,刚烤好的吐司和培根散发诱人的香气。
“于锋大大,你好呀!”黄少天把手机放下,看着他笑,“刚才瀚文打电话来,我觉得让他听到我们两个的对话不太好,就挂掉了。”
于锋默不作声,他在来之前就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他又觉得不真实,仿佛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充满不确定的等待之中,现在这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像打开了任意门一样突然来到他身边的黄少天说,好耐冇见呀。
他恢复了平静:“好耐冇见啊,黄少。”
“你过来怎么也不说一下?害我费好大功夫才打听到你的下落。”黄少天的语气熟稔地像在埋怨密友不告而来。“这游轮好气派,你在百花混得相当不错啊!”
“事先通知了又怎么样,蓝雨摆长桌宴替我接风洗尘吗?”于锋苦笑道。
“哈哈哈哈于锋,你现在挺幽默的嘛!”
如果不是当下场面太惨淡,于锋也想陪着笑上两声。
“既然没这待遇,就是说我以后出入都要经过蓝雨首肯了?”他用十分平常的语气说道。
“不不不,你不要误会。”黄少天信手拈了一只虾饺,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这次来可是付出很大代价的,跟谁谁和谁谁谁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你别随便乱扣帽子啊。”
“哦?”于锋不动声色地应到。他跟着对方熟悉的节奏你问我答,其实是在间隙思考如何脱身,答案是无解,因为没有什么能快过黄少天手里的枪。
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他反而坦然了:“你和喻总怎么了?”
“他不让我来找你。”黄少天抖了抖额发,“我就跟他吵了一架。他说你既然走了,我们就不能再过问你到哪里,做什么,是死是活。”
“你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吧!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黄少天垫完了肚子,又扯过纸巾擦了擦手,最后总结陈词道:“所以我今天来不是想知道你在百花干嘛,也不是找你叙旧,只不过是想拿回蓝雨的东西。”

“百花的邹远和……于锋,都来了?他们来做什么?”宋晓问。
其他人都面面相觑,自从于锋离开之后,百花这个词就变得有些微妙,提起它像提起一段不愉快的故事。
喻文州倒很自然地接了口:“他们走了陆路接水路,到维港换游轮,然后大概会出公海。”
众人心下了然,要出公海的情况总不外乎那几样,走私赌博,杀人越货。
“我猜测,百花这次的买卖非同小可,不然于锋不会跟邹远一起来,而且百花对外没有公开,对内也只说邹远一个人出去。”喻文州点了点地图,“我也是才知道的消息,他们从昆明南下过了境,先到帕敢,再经过南瓦,然后往东,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
可这毕竟是百花的私事,虽然有一层尴尬的关系在,但人家关起门来做生意,两厢无碍。
“那黄少找百花的人做什么?”卢瀚文奇道。他进蓝雨跟于锋出走正好是前后脚,对很多内情完全是一头雾水。
众人讳莫如深的问题被卢瀚文轻轻巧巧地给问了,讲到底,大家还是要听喻文州怎么说。
“蓝雨有一条西南的贸易线一直在于锋手里。”喻文州干脆把细节揉碎了全讲出来,“这条线最初是少天牵的头,后续铺开,设点,经营,都是于锋弄的,后来也一直没收回来。”
他这么一说,好几个人也想起这么一回事,但那其实只是一点无关痛痒的药材和茶叶生意,根本连主要营生都算不上。黄少天从来不是斤斤计较的小气之人,怎么会在意这点小利?
“还是意难平吧!”喻文州倒是痛快地下了个结论,“少天有时还是太放不下事了。”
黄少天的脾气,相处过的人大概都自以为了解,实则他并不像表面那样七情上脸一看就透,黄少天有一套自成一体的价值观,那是即使亲密如喻文州也无法撼动的东西。
“不管怎么说,”徐景熙一直一言不发,此刻终于道,“总不好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让百花折了戟。”
“也不必过分忧心,百花明显是想低调行事。”喻文州道,“少天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不会捅不必要的篓子。”
“隐患太多,”宋晓思虑一向周全,“是不是应该以防个万一。”
喻文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百花的船叫南洋珍珠号,宋晓你叫几个人,跟郑轩一起摸上去看看,景熙接应你俩,最好不要跟百花起什么冲突,说起来是我们理亏。见到少天了不要硬来,你们拗不过他。”
“顺便探探百花的下家是谁,事情有可能没那么简单。”喻文州像在自言自语,“但愿是我多心吧!”

3
黄少天不是什么冲动的性子,恰恰与外表相反,他很冷静,有时冷静得近乎冷酷,与他搭档多年的于锋最清楚这点。
看似是孤身一人犯险,于锋可不会天真到以为他什么都没防备。现在门外是什么情势更不好说,他要想法子把信息传递给邹远。他们两个的房间都装了监控,如果邹远能发现,那自己就还有机会。
“呵,这点小事就惊动了黄少上门,不知道的还以为蓝雨是什么小家子气的地方。”
“于锋大大,你也不想想谁是垃圾话的祖宗。”黄少天饶有兴味地玩起了餐刀。“你这初级垃圾话对我有哪怕一毛钱的威力吗?”
于锋几乎要被他逗笑了,他突然有点,只是一点点——怀念起当初在蓝雨那些有趣的日子。
不过一两年时间,最亲密的伙伴已经形同陌路。
那一刻于锋的心情分外复杂,他不想再粉饰太平,也不想装模作样地兜圈子了。
“这么说,你是特意找麻烦来的。”
“是啊,”对方用一种毫不黄少天的方式简洁明快地说,“我就是来无理取闹的啊。”
挑衅的话语太过尖锐,是山雨欲来的态势。
“说实话,”于锋盯着他的眼睛,冷笑,“川滇那条线虽然没人收回去,但我也再没动过,信不信由你。”
“没谁在乎那点小钱。”黄少天笑道,“只不过蓝雨不要的东西,就算是垃圾也不会让别人利用。”
这话一语双关说得相当难听,于锋怒气飙涨,却也无可奈何。
“好了好了,我的要求很简单。”黄少天没再刺激他,说道:“你把那条线上该撤的撤,该销毁的销毁,经手过的人都拔干净,我要这些东西完全消失。”
“像你一样。”他补充。
“你是要把我在蓝雨的一切都抹杀吗?”于锋艰涩地问。
“别太高看自己了,”黄少天嗤笑道,“从今往后你和蓝雨再没干系。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所以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的地方,这点你应该能做到吧。”
他把“我们”和“你”划分得太清晰了,让人没有话讲。
“ 知道你嫌我话多,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是委屈你了。”黄少天最后说,“以后反正也听不到了,就这样吧,拜拜。”
不论在百花有多风生水起,他的蓝雨部分已经愈来愈趋近于一出肥皂剧,其间夹杂着无数荒腔走板的嘲笑声。黄少天只是买票来看,仅此而已,自己甚至不够格成为他的对手。
于锋一瞬间放下所有的戒备,在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错的大清早上,他的精神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一种过度疲累后的放空。
“哎,这儿的早茶不错。”黄少天的声音渐行渐远,还不忘继续絮絮叨叨,“百花还挺会享受……”
他来时如入无人之境,走时还那样歌舞升平,于锋当然不怀疑黄少天的本事,但若说百花毫无察觉,也太不应该。
尤其是邹远,他不该还没起身的。于锋心随意动,立刻调出手机监控,邹远房间的监控只有他能看到,此时屏幕却是一片漆黑。
寒意瞬间爬上脊背,他不禁头皮发麻。
“且慢——”
黄少天的手正放在门把上,咔嗒一声,手感的微妙不同让他立刻有了反应。
门开,枪响!
黄少天的反应和手速都是超一流,几乎不需要任何准备,抬手一动便有人应声倒下。
多年来溶于意识中的默契使他们在如此尴尬的境地下亦达成共识,黄少天侧身一躲,于锋一脚踢到门上,木质房门一个翻覆,门后冲撞上来的两人也被黄少天利落两枪解决。
“操,”黄少天大骂,“于锋你搞什么!”
于锋冲向水台摸出一把伯莱塔,他们见过太多大风大浪,眼下情势虽然危急,但远不至于使人乱了方寸。
“不是我。”他压低声音道,同时往地上看去。
“还愣着干嘛,”黄少天嚷道,“等着被打伏击吗?”话未说完人已冲出。
于锋不再停留,走廊上又是两声枪响,随后一片死寂。
邹远的房间就在他斜对面,此时房门大敞,空无一人。

4
宋晓不知道郑轩是从哪里搞来这两套荷官制服的,崭新、贴身,郑轩好像总是能搞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衣服真丑。”他自己还不忘唾弃。
宋晓瞥了他一眼:“平时也没见你好好穿过。”
“主要是颜色太难看,”郑轩抬起下垂眼,“你的人靠不靠谱啊?怎么还没找到黄少。”
“空间太大,没这么好找。”宋晓摞了一沓筹码,“你去七号桌,那里也有几个百花的人。”
“你真是陪他们来玩牌的啊?”郑轩接过他摞得齐齐整整的另外一堆筹码,有点不可思议,“玩就玩吧……”
场内人不多,几乎都是通宵过后意犹未尽的赌徒,一刻钟之后郑轩朝他打了个呼哨,宋晓走到吧台边,郑轩还给他点了杯鸡尾酒。
“听到什么了吗?”宋晓问他。
郑轩用指尖叩着吧台,手指纤长白皙很有美感:“他们说的都是云南方言,我听不懂啊!”
“………”
“不过,”他话锋一转,“间中有个鬼佬,听他讲话提到邓复升,讲了好几次,应该没有错。”
“微草?”宋晓一挑眉。
蓝雨和微草结过不大不小的梁子,细究起来蹊跷又传奇,两边走的不是同个路子,可谓泾渭分明,却整出过一次堪比大片的械斗,那还是蓝雨初露锋芒的时候,微草的王杰希却早已声名在外,眼看要失控的情势最终靠喻文州走了一趟北边而解决,尘埃落定后一蓝一绿就不动声色地成了对家,发展到现在,大约就是我看不惯你的装腔作势,你看不上我的剑走偏锋。
“我怀疑那鬼佬是中间人之一,”郑轩道,“别的也不知道了,百花的人面相好凶,啧,辣眼睛辣眼睛。”
宋晓当机立断:“我给喻总去个电话。”
宋晓打电话依旧很快,三分钟不到就回来了。
郑轩:“老大怎么说?”
“如果照你说的没错,那就是微草了,”宋晓道,“本来是查不到的,微草的人好鬼精,老大说邓复升好像在四季酒店。”
“连喻总都不确定吗?微草跟百花做买卖搞这么鬼鬼祟祟干嘛?他们不是最喜欢假正经。”
“倒也不好说,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百花的意思。”
“也是啊,”郑轩摸了摸鬓角,“太复杂了,老宋你说这叫什么事,真是压力山大……黄少也不知在哪。”
酒还没有喝完,大厅灯光忽然暗了下,两人瞬间戒备,不过那只是极短一眨眼的事,短得像个十分逼真的错觉。
但郑轩的手还是贴到后腰上,马甲遮挡下是一把袖珍勃朗宁,太多枪林弹雨的经验让他们总是能最快地直面真实,几乎与此同步,厚重的隔音门被撞开一扇,幕帘后出现一个身影。
“黄少!”
郑轩只来得及出了一声,只见黄少天直接抬起手腕,稳稳一枪打到中央灯柱上。
爆裂声起,轰!
如升起一团白日焰火,骤然熄灭的光华在视网膜留下异常纷乱的残影,水晶灯直直落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惊叫声,射击声,爆炸声,杂糅成毫不和谐的几重奏,蓝雨二人且战且退,郑轩几乎是摸爬滚打才得以靠近黄少天,光线很暗,周围一圈的射灯还在嘀溜乱转,他这才发现于锋也在。
黄少天倒是全须全尾的,就是模样有点狼狈,于锋更不好一些,半个肩膀全是血污。
“阿锋啊……”郑轩干巴巴地,“真系‘好彩’……”
黄少天喘出一口大气:“快快快,带他走。”
宋晓也贴过来:“一起撤。”蓝雨安插的人不多,他们必须立刻离开。
昔日团队作战的影子依稀重现,于锋受伤了,黄少天打前,郑轩殿后,两个手雷过后,烟雾弥漫,待消散后只剩一地狼藉。

5
徐景熙目瞪口呆地看着黄少天把宋晓赶下船,开着快艇扬长而去,宋晓泅着水游过来,拍拍船舷:“搭把手。”
徐景熙把他拉上来,宋晓抹了把脸,他的手机真是屌爆了,现在还能打电话。
“你们怎么回事?”徐景熙还是忍不住问。
宋晓没避让,当着他的面跟喻文州通话,大致情况也透了个七七八八。
“随他吧。”喻文州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夹在风里显得很飘忽,“少天自己想走,你们拦不住他的。”
“有点麻烦,”宋晓道,“于锋也在黄少那边。”
“知道了,”喻文州平静地说,“你们先回来吧,横竖是乱了,他们不在倒好。回来再说。”
宋晓收了线,徐景熙不无担心地问:“怎么搞出这么大阵势,不会是微草和百花联手坑我们吧?”
不对,他刚才明明是看到于锋的,那就是说……
“百花内讧?”徐景熙猜测道。宋晓不置可否:“现在也说不准,这次真是大意了,谁知道会出这种幺蛾子。百花的邹远也不见人。不过黄少带走了于锋,不管百花要死的还是活的总是个筹码,暂时总应该没事。”
徐景熙点点头,他们掌握的信息很有限,也分析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眼下确实是应该回去听喻文州的。
“你身上没事吧?”徐景熙还分出一条神经关心了他一下,“我把药箱放在那条船上了,也是备用的,搞不好药都是过期的……你坐下我给你检查下,海水很毒的,万一感染就麻烦了。”
“我没事。”宋晓有些无奈,徐景熙有时黏糊糊起来也让人受不了。
“怎么办,职业病啊!”他本人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急救箱的确很有用,纱布,药水齐全,没有过期,甚至还有医用剪刀。郑轩三下五除二帮于锋把伤口简单处理了下,末了拍拍他的手臂:“不错啊!没少锻炼。”
黄少天靠在百叶窗旁边,背对他们抽烟。这里是蓝雨位于闹市区的一处单位,大隐隐于市,充满简单接地气的烟火气质。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对着他有什么好说的吗?”黄少天没好气地喷道,把烟掐在窗台上。
郑轩看出他心情很差,遂嬉皮笑脸地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闭嘴了。
三人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黄少天飞扬的头发此刻全贴在头皮上,像头被打湿了鬃毛的狮子。
“邹远人呢?”他问。
于锋摇摇头:“我不知道。”
“微草要买你们什么?”
“翡翠。”于锋知道瞒他不过,倒是很干脆:“一尊绿佛,还有些零碎的毛料。”
黄少天皱了皱眉:“东西也一起不见了?你怎么知道不是邹远在讹你。”
“没必要,”于锋平心静气地说,“他要是想对付我,也不会挑在此时此地下手。”
郑轩笑嘻嘻地插了句嘴:“你很相信他啊。”
于锋紧抿唇线,一板一眼道:“我只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百花的人其实要对付的是他不是你?”黄少天嗤笑道,“于锋大大,看来百花根本不信任你嘛。”
“这很难理解吗?”于锋也短暂地笑了下,“在百花有些人眼里,我永远是个外人。”
“是啊,对蓝雨来说你也是个外人。”黄少天讥讽他。
“你不该来找我的,”于锋丝毫没有被垃圾话影响,“这下蓝雨撇不清干系了,邹远下落不明,你说邓复升会不会立刻通知王杰希?”
黄少天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如无机质般冰冷。
他动摇了,于锋想。这让他有种阴暗的快意。
“你看住他。”黄少天没有再浪费时间打嘴仗,而是从抽屉里翻出一副手铐来抛给郑轩。
黄少天离开了。于锋觉得他的目的似乎是达到了,但确实无法高兴起来,黄少天是走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觉得无限惆怅。
“阿锋啊,”郑轩笑眯眯地,“你要老实一点,不然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于锋没有搭理他。
“我说你啊,为什么总是学不乖呢。”之前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郑轩突然又道,“这种吵架很幼稚的好吗,黄少又不是在针对你。”
于锋抬头看了他一眼,郑轩背光靠在酒柜上,表情模糊。
他思考着其中涵义,有种捉摸不透的情愫在其中穿针引线。颀长手指在眼前一掠而过,拿枪的手漂亮得让人心猿意马,贴近到暧昧的距离与动作却因当事人并没多少调情的意思而转瞬即逝。
“我不懂,”于锋却先开了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是来砸场子的,最后却救了我。”
“说了黄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不然你离开蓝雨的时候就死了十次八次了。”郑轩晃了晃手铐,“你要戴吗?……算了,我不知道钥匙在哪。”
“来吧。”于锋把手腕并拢,往他面前凑了凑。
“他最近情绪不太好,”郑轩置若罔闻,接得很突兀,“算是触景生情?不对不对,睹物思人?也不是……”
他一连换了几个词,还是没想好怎么形容:“大概还是跟魏老大有关吧!”
“………”
“你来的太晚了,不知道他也很正常。”郑轩自顾自说着。
“谁?”于锋问。
“魏琛,”郑轩说,“蓝雨的第一任老大。”

6
车在公寓楼下的泊位,黄少天在车里,于锋的话像投下一枚深水炸弹,不停在他心里沸腾翻搅。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有点覆水难收的意思,黄少天心中隐隐的不安见风而长。他和喻文州闹得很不愉快,但扪心自问,那确实不是对方的问题。长大过程中他逐渐学会自我和解,但即使努力了这么多年,心里有个缺口却总是补不上,那已经成为了缺陷,让他一旦面对就只能缴械投降。这些年他始终在打听魏琛的消息,也一直未果。魏琛消失得就如他走时那样干干净净。
那时候他们还在广州,黄少天还是个只会逞勇斗狠的街头混小子,生存不易,谁的拳头大就能得到更多的食物和空间,黄少天打起架来有种不要命的劲儿,逐渐就在那一片混得风生水起。
某次魏琛开着方世镜的车去买药,回来时车上就多了个人。副驾驶坐着个半大孩子,脸上挂着彩,一开始还不肯下来,魏琛骂骂咧咧地冲他挥拳头也没用。方世镜很无奈,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老魏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要我过来,我不肯,”小孩说,“后来我俩打了一架,我打不过他。”
魏琛大声嚷道:“这小子不识好歹!我看他可怜,又有些资质,不然就是跪下来求我我都不鸟!”
“你叫什么名字?”方世镜叹了口气:“我觉得你还是答应他比较好,不然这家伙会一直找你麻烦。”
大概方世镜的话多少起了点作用,他又不像魏琛那样凶神恶煞的,小孩扬了扬下巴,“你们这管吃管住吗?”
方世镜点点头:“都有,还有工资拿。”
他倒不是哄小孩子,蓝雨虽然刚刚起步,但五脏俱全,是奔着长远发展去的。
自此,黄少天就在蓝雨住了下来。
那阵子魏琛带回来形形色色的各路少年,因为这些人蓝雨得以壮大,黄少天却始终是最出色的那个,这让魏琛很欣慰那时电光火石的决定。
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留下来,这儿毕竟不是慈善机构,而是只能靠实力说话的社团。魏琛从不怎么注意喻文州,这个新加入不久的少年有那么一点方世镜的影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地像个学生仔,喻文州头脑很好,打架不行,枪法很准但反应慢,车技出色。但会开车和算数学有什么用?蓝雨不需要司机和账房先生。
魏琛还只是不以他为意,黄少天则是彻彻底底地轻视,少年的心思总是很简单的,混道上讲究物竞天择胜者为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刀尖舔血才是真谛。
他这是继承了魏琛那一脉的思路,殊不知时代早已不是那个时代,多少黑的要洗白,纸面要兑现,靠的不再是古惑仔龙头草鞋大杀四方。
少年在慢慢长大,喻文州还是磕磕绊绊地留了下来,再后来,他用方世镜给他的有限资源促成了几笔大case,扎扎实实地使蓝雨发了一票横财。
说到底都是为了钱。逐到了利才能追名,蓝雨的面子越来越大,幕后功臣有哪些,大家是知道的。
所有人都开始对喻文州刮目相看,喻文州平时不显山露水,待人友善,讲话也从不倨傲,却莫名有种气场,使得年轻一辈都不自觉地开始围着他转。
魏琛作为蓝雨的话事人,对这些事相当漠然,他开始有意识是因为看到黄少天对喻文州由抵触到亲近的转变,到后来简直是过分亲近了。
那段时间魏琛时时刻刻都陷于一种怀疑与自我怀疑之中,甚至产生过蓝雨是不是已经不需要自己的想法。这些不安的思虑如毒草蔓延,像是自己给自己编造出一个难以挣脱的牢笼。
总有人要离开的,他始终明白。只不过那时他还无法确定该离开的是谁。
即使时隔多年,回想起来却依旧清晰。那个夏天意义非凡,对他们所有人而言,人生仿佛就是那个样子。
一往无前的少年开始懂得彷徨,黄少天从未应对过这样的情感,他太依赖喻文州了,这在一年之前还是天方夜谭的事情现在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当他发觉时已难以抽身,试着远离却恰得其反。接近了会烧灼,分开却更渴望,完全好不了。
他以为喻文州比他成熟冷静太多,事实证明
再理智的头脑也顶不过情感上的摧枯拉朽,一切始于那个夏夜,却又好像在恒久以前就注定了开局,试探、亲吻、来回拉扯被直接跳过,身体先一步铭记彼此,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
少年人满脑子都是抗争世界的想法,仿佛只有捍卫真爱才是壮举,黄少天只记他和魏琛又打了一架,最终他们都伤痕累累,坐在地上仇恨地看着彼此。魏琛笑了出来,又沉重地叹了口气。
再后来他只知道魏琛去找喻文州谈了短暂的一刻钟,第二天魏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少年不知爱恨,时过境迁,往事逐一湮灭,像海水退潮时带走所有泥沙;但总还有东西冲不走,长久地陷落在原地。

7
后车喇叭滴成一片,嘈杂声里随之而来的还有徐景熙的电话。
“啊,”黄少天被他自己乱七八糟的铃声拉了回来,“景熙?”
“黄少黄少,”对方有点支支吾吾,“你回来了没?”
“怎么了?有话直说。”他本能地觉得不对。
徐景熙一口气道:“喻总约了邓复升谈事情,半路上被打了埋伏。”
“………”黄少天忍住骂街的冲动,“其他人都是死的吗?”
“不是不是,你先别急,”徐景熙极快地解释,“喻总算计着呢,具体是怎么着我倒不清楚,但宋晓和小卢十分钟前也开车出去了,带了不少人和枪弹。”
“你说话能别大喘气吗?”黄少天这么大心脏也几乎被他吓死,虽然解释后的结果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他们往哪里去了?”
“其实是,老大吩咐了这事不要让你知道,”徐景熙隔着电话的声音都透出十分为难,“但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嗳!也不知道对不对,要是被老大知道我跟你说了怎么办……”
“景熙,”黄少天反而镇静下来,“你再不说重点,喻文州回来不打死你,我打死你。”
“是是是,哎我现在一紧张就神经衰弱,”徐景熙立刻言简意赅,“小卢的手表被我开了定位,你看一看。
黄少天迅速从裤兜里翻出applewatch,这是过年时蓝雨内部发的,人手一个,毫无创意但实用。而且质量过硬,黄少天那只在历经风霜刀剑水深火热之后,表面划痕都没多少。
一追踪,果然有卢瀚文的定位信息。
那边徐景熙还在絮叨:“黄少你先别冲动,我觉得——”黄少天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轿跑沿西贡公路一阵奔驰,黄少天往弹匣里装满了子弹,车驶进康曦花园的范围,东南面是一大片网球场,再往东是海,黄少天突然有个很不合时宜的想法,他和喻文州以后也要找个有山有海的地方养老。
把车扔到路边,他仿佛闲庭信步般走到一辆黑色轿车旁,俯下身叩窗。
卢瀚文被吓了好大一跳:“黄少!!!”立刻手忙脚乱地去放升降玻璃。
“回去再好好教育你!连师父都不要了!”黄少天屈指在他脑门上狠狠一弹,眯着眼睛问他:“宋晓呢?”
卢瀚文是个不屈从任何淫威的正直孩子,对他向来是有问必答:“宋晓前辈让我在这里等!他带了人去接驾……不是,接应喻总!”
“所以都是喻文州计划好的是吧?”黄少天戾气爆棚青筋乱跳,“这是哪来的瞎猫以为自己撞到耗子了?”
“我也不知道!”卢瀚文实话实说,“前辈只说让我在这里等,黄少你怎么来了?”
“不用等了。”黄少天面沉如水,声音也冷下来,“跟我走。”

这是个花园洋房区,容积率低,绿化极好,连接各区域还有短程接驳车。
守卫是移动的,一色的黑衣黑裤实在欲盖弥彰,与周围一派鸟语花香格格不入,烈日当头,晒得人很松懈。
小区的接驳车突突靠近,慢吞吞的节奏和当下氛围很契合,除了慢,还是慢。
正因如此,像被凌空点穴般倒下的两人伴着溅起的血花,明明是极快的画面却像被镜头拉长的慢动作般触目惊心。
“瀚文,左十点。”
黄少天是蓝雨的王牌,他擅长的却不是大开大阖的杀戮,而是巧攻与放冷枪。卢瀚文枪法极准,左右开弓伴随有节奏的枪声,又是几人倒下,此时他距离大门只不到十米,拐角处似乎有人正赶来驰援,黄少天出声提醒,他一个落地背身翻滚后几发连出,将来者全部逼退在视线之外。
别墅周围的几十米似乎做了清场,此时更是一点声音也无,外围已经基本清干净了,宋晓跟卢瀚文交代的很少,黄少天不知他是否在喻文州的授意下才会如此大胆,也因此当下的安静无声更令人心惊。
这一片基础设施很多,到处是掩体,卢瀚文和其他几个兄弟在远处,更有遮蔽,黄少天已经几乎接近别墅外墙,但他到底不敢托大,只是靠在被打得坑坑洼洼的车侧平复呼吸,如果暗处有对方的狙击步,那贸贸然出头只是被当靶子。
还是太勉强了。
很被动,如何破局——他在这一刻居然还拨冗想了一下喻文州。
心情分外复杂,所有的脑细胞好像自动划分成两个阵营,打得不可开交。
老天爷今天也着实眷顾他,想什么来什么的机会简直像买一赠一。
“把你的狙击手撤了。”喻文州的声音来地那样不真实,飘渺得就像他的臆想产物。
破空的枪响!
别墅大门洞开,黄少天只瞥了一眼,顿时心口一紧。
喻文州左手持枪,抵在一人颈部动脉上,右手一团血肉模糊,几乎像是废了,身后则围着一大票实枪荷弹的敌友双方。宋晓在前面开道,看到他时表情异彩纷呈,黄少天几乎是下意识地掐住掌心,喻文州只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左手稳定地顶了顶那人下颌。
“微草小少爷的命,不至于这么不值钱吧!”
喻文州朗声道。黄少天惊讶于这个看上去比卢瀚文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竟然就是微草传说中的下一任,更匪夷所思的是,如果邓复升确实不是在演戏,那证明这次意外完全源自于他们内部的背离。
高英杰身体僵硬,他甚至感觉不到害怕,只是茫然。
“王杰希是让你来谈生意,不是来搞绑票的。”喻文州贴在他耳畔平平地说,“你要证明给他看,也不必这样急功近利。”
“做人讲究你来我往,”喻文州还笑了笑,“高少爷,少不得你要随我们走一趟了。”
高英杰闭上眼睛,他犯了很致命的错误,潜意识里他只是将喻文州视为蓝雨的大脑,而不是蓝雨的话事人。他自诩奇兵却满盘皆输。
“走吧。”喻文州最后说。高英杰沉默不语,卢瀚文欢快转了转枪把:“走吧!”

8
六月的雨来得随心所欲,南方的天气本就潮湿黏腻,被雨一浇,连空气都粘稠得无法流通。
“哎……”郑轩拉开百叶窗,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与阴雨天无比相配的丧气。
“什么点了?”于锋一只手铐在保险窗上,人却很放松,“你不饿吗。”
“啊!”对方恍然大悟,无聊的神色突然又变得喜孜孜的,“是是,我也饿了。我下面给你吃吧!”
于锋一脸无奈。郑轩对泡面有种异乎寻常的热爱,而且他只会烧一种口味的出前一丁。
结果就是两人默默地在檐下吃面。雨滴在玻璃上汇成一束束细涓,透出灰蓝色的天光,吃完面,喝完汤,就有种人生最紧要就是开心的通透感。
“你想走嘛?”郑轩慢吞吞地问。“百花的人……不对,邹远的人,会不会来找你?搞得这么复杂,不太懂你们这些人啊!”
“会吧,本来也是计划中事,”他突然觉得全部说出来也无妨:“我们有合作,各取所需罢了。百花内部有不服我的,也有不服他的,只是办事也得挑个合适的时间地点,提前撞上这一出,不利用下确实说不过去吧。”
“四两拨千斤啊,”郑轩呵呵了两声,“那他还真是敢,居然给黄少下套。”
“对赌而已。”于锋道,“喻总要拿这个做文章,谁能讨得了好。”
“我看你倒不像担心的意思。”郑轩道。
“最后总是要谈条件了,”于锋晃了晃右手的金属部件,叮呤咣啷一阵响,“双赢或双输还不是喻总一句话。”
“那你等着吧,看哪边的动作更快。”郑轩打了个哈欠,“又不关我的事……补觉去了,困……你可不要想偷袭啊。”
这么多年,于锋发觉他其实挺不了解郑轩的:“电话呢?”
“你帮我接吧!”声音已经在卧室了。

宋晓持续承受着低气压,他在蓝雨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感受一次石破天惊,即使自诩大心脏,这两天也尤为心力交瘁。
“你去给邓复升捎个口信。”喻文州说,“不要太折了他们的面子,就说英杰少爷是座上宾。”
连宋晓都被他的说法恶心了一阵。
“搞个协议框架让李远先准备起来,到时白纸黑字踏实点。”喻文州捋了一遍思路,“具体等王杰希来了再说吧,我跟他好好谈谈。”
“百花那边先不用管,邹远迟早要来的,让他们先去磨微草的人好了。”
“把郑轩叫回来,让他带人去看着高英杰。”喻文州道,“不用动于锋。”
他条理极清晰,其他人还没跟上思路,不过对喻文州的话,向来是照着执行就可以了。
徐景熙就坐在一边给他处理手伤,黄少天靠在旁边看着他弄,居然也是一副心无旁骛。喻文州的右手看着吓人,不过没有伤到骨头,上完药后包了好几圈,最后一个结怎么都打不妥当。
黄少天踢了踢凳子,“我来吧。”
徐景熙好像早有所料,立刻脱手:“我去拿点消炎药。”
人一下走得干干净净,黄少天坐到喻文州面前,专心地去绑那些疵着毛边的绷带,呼吸很轻,好像把凝固的空气吹柔了一些。
喻文州用一种怕把蝴蝶惊走般的声音道:“少天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一个存在着黄少天的空间,居然沉默了数十秒。
喻文州耐心地等,对方却连眼睛都没抬。
“……我什么都不想说。”
伤口还是怪难受的,他们就在这样既痛又紧的情绪里继续沉默。
茶褐色的头发如本人般蓬松跳脱,喻文州垂着眼睑居高临下,视线的落差使他能看得肆无忌惮,直到对方抬起头,也直直地看向他眼底。
“你呢?你没什么想说的?”黄少天终于问。
“少天都什么也不想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喻文州一瞬不瞬地直视他。
又来了,又是这种眼神。黄少天心里烦躁地点根火柴就能爆炸,这么多年了,喻文州用这招对付他依旧屡试不爽。
他心头火起,就忍不住搡了对方一把,结果被喻文州借力一拉,反而跌到他膝盖上。
“不要生气了。”这会儿反应倒是快。
“你是故意的吧?”上次两人还是不欢而散,黄少天想起来就咬牙切齿。“明知道微草那小子要搞事情,你不信我?我靠你真不信我把我当什么了你?还玩什么以身作饵诱敌深入英雄本色??枪耍得挺溜啊你个手残!”
“对不起,”喻文州任他狂喷,又从善如流的道歉。“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你侬我侬的时候觉得对方哪里都好,但不论热恋还是冷战都辩不过喻文州又很不好。碰到疙瘩就干脆利落地打上死结,这也许是最效率的方法,可他不喜欢。
不长的人生中有一大半都在互相浸润,也曾经非常用心地试图互相改变,但喻文州和他确实太不一样了。
即使这样也从来没有过彼此剥离的想法,大概这就是答案。
看着那只被捆得像猪脚一样的手,黄少天清楚自己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心软了。
再而衰,三而竭,举手投降,城门悬旗。
“少天不要生气了。”可气敌方又太懂得得寸进尺。
……来吧来吧,巴黎已经不设防了。黄少天在心里给自己默默比了个中指:“你越来越厉害了喻文州,敷衍得走点心行吗行吗?是不是看着我等凡人让你特别有智商上的优越感呢?”
“少天说是,就是。”对方依然很诚恳。
“我说什么呢你就是是是?”他都想笑了,伸出手就往胸口戳,“微草连邓复升来都瞒得严严实实,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真的通天眼了你?”
“少天这么信我当然很好,”喻文州就势捏住手指纠缠把玩,依然神色自若,“不过这是叶修给的消息。”
“叶不修?这家伙怎么可能这么卖你面子?”
“给钱就行。他现在单干了。”
“王大眼知道得扒了他皮。”黄少天把怒火转移了一部分,又突发奇想,“干脆把叶修卖给王杰希算了。”
“木已成舟,”喻文州事不关己的样子,“高英杰身手不错,小卢看他不住,让郑轩回来吧,其他人我不放心。”
黄少天突然想到这茬,心里又有些搅动,“还有百花和于锋……你怎么想?”
“于锋吗……看他和邹远怎么协定的了。还是那句话,百花可以是张佳乐的百花,但不会是邹远一个人的百花,我们就不要多虑了吧。”
喻文州分析得有理有据。
“我……其实,”黄少天突然有些泄气,“没想为难他。”
“你们啊……”喻文州摇摇头,看破不说破。

9
黄少天打给郑轩,接起来的是于锋。
“……”黄少天:“郑轩呢??”
于锋很平静:“……在睡觉。”
喻文州道:“给我吧,手机,我跟他说几句。”
黄少天无言地把手机递给他,喻文州边讲电话边慢慢踱出去,声音渐远,声线却始终未激烈过。
雨打窗棂,才平息没多久的雨水又绵稠起来,把透明玻璃外的世界整个隔断,模糊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幻觉,恍惚间仿佛天地倒错倾覆。
“于锋和邹远谈定了,他先一步回去。”喻文州回来得悄无声息,“还是要等王杰希过来,邹远也想着谋定而后动,那我们更不必急。”
“你就这么放他走?”黄少天问,他有时也跟不上喻文州的思路。
“眼下看是吧,”喻文州跟他解释,“百花现在乱的很,多少双眼睛盯着,眼下呼啸就想横插一杠,固然是没那么简单,不过新上位那个唐昊是个厉害角色。”
“唐昊不是百花出身?”
“是百花出身没错,”喻文州悠悠地说,“但张佳乐指定的人是邹远。”
“真有意思,”黄少天想起来了,“听说林敬言也是被他排挤走的。”
“也不是,林敬言自己要走,唐昊似乎对他倒没那恶意。”喻文州补充到,“张新杰说的。”
“林敬言跟霸图勾搭上了?!”
“话不是这么说,毕竟情势比人强。”喻文州倒叹了口气,“这种事,几个人能做到全身而退呢?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那……你让于锋走,也不是因为顾念旧情吧。”这句无波无澜得不像黄少天的风格,更像是在陈述。
“于锋是百花的人,”喻文州也平平淡淡地回答,“你觉得呢?多一个合作伙伴总比多一个敌人好。”
“是啊!”黄少天低声道,“你说的没错。”
“少天,”喻文州依然纹风不动,呼吸却更和缓了,“很多事情无所谓对错,只有发生和没发生。”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魏老大是因为我的存在,才离开蓝雨的?”
他突然就将几天前横亘于他们之间的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接续起来。
“你认为自己也是帮凶,因为你舍不得让我离开,所以只能放任他离开。”
“也因为这个,你从此害怕任何人离开蓝雨,你不能忍受他们离开,因为每当有人要走,你就会时时刻刻想到当初那个错误。”
喻文州贴过来,用左手去牵他的右手,掌心温暖干燥。
“魏琛离开,或是于锋离开,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所有人最终都是要离开的。”
“我们也会离开吗?”黄少天问。一种无限接近于伤逝的神情罕见地出现在他脸上,这使得他看上去茫然又落寞。
喻文州一言不发,用尚且完好的左手轻轻把他圈到怀里。
“也不尽然……还是少天说了算。”
“不要推卸责任。”肩胛处透进的声音震得整个胸膛发闷。“其实,都是你的错。”
“是啊,”喻文州亲他的额角,低声说,“是我的错。”

10
阴差阳错,蓝雨那间小小的单位像是成了于锋在此的临时居所,这真是挺荒唐的,他一个蓝雨出身的人,现百花的当家,到最后还是切不断与原生环境千丝万缕的联系。名义上他还算是一枚质子,结果却占着蓝雨的地方忙着百花的事,而除了那天喻文州一通条分缕析的“合作”电话,竟没有人再理过他,得闲处理掉许多事,心却越来越澄明,他在这块地界修炼得百忍成钢,也算不枉此行。
离开的那天,于锋没想过又见到黄少天。这场重逢本就充满套路,到头来还被安上一个首尾呼应的生硬结局。
但如今这个境况,他反倒心态平和起来:“你怎么来了?”
“呵呵,”黄少天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无聊,来看看。你手下那些人呢?”
“各有安排。”于锋给他个不痛不痒的回答。
“至于吗?”黄少天咕哝了一声,“于锋你这人越来越没意思了,像你这么正常的人果然不适合呆在蓝雨。”
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于锋几乎想给他鼓个掌,相识多年,他大概也确实不够了解黄少天。
“你要走了?”黄少天瞥了眼他放在桌上的细软,其实也就一个电话,一个包。
“是啊,再不回百花就要被人端了,”于锋给他拉了把椅子,倒更像是主人,“李远帮忙安排的。”
蓝雨的日常行程都是李远在弄,于锋说得习以为常,黄少天听得习以为常,仿佛这事本来就习以为常。
“直飞吗?”黄少天问。
于锋这下是真楞了:“………还是水路。”
“也不常来,”他又解释,“没办通行证。”
“就知道。”黄少天仿佛早有所料一般从夹克内口袋抽出一本甩到桌上,“给你弄了个。”
于锋挺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的。
“怎么?”黄少天奇怪地看他一眼,“能坐飞机为什么要坐船?”
真是毫无破绽的说法。
“…………”于锋把薄薄的本子收起来:“谢谢。”
黄少天摆摆手,他也该走了,即使他热爱说话也不知此时跟对方还有什么好说的。
“等等。”
于锋突然问:“是喻总的意思吗?”

“是黄少的意思吗?”
卢瀚文觉得逻辑上有点不顺。
郑轩从后视镜瞄了一眼,假装睡觉。
“是啊,”喻文州低头看文件,“小卢帮我拿副眼镜,在中间置物架里。”
卢瀚文拿出一副墨镜。
喻文州哭笑不得:“在想什么呢?”
卢瀚文才反应过来:“啊!噢!……我在想黄少为什么不来呢!”
“瀚文啊,”喻文州拿除尘布擦眼镜,耐心教导他,“首先,我们是去谈判,不是示威;其次,很多事呢,人多未必有用;再次,少天不喜欢绿色,比如微草和秋葵。”
“哦!”卢瀚文恍然大悟。
“对了。”喻文州放下纸张,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把于锋手下几个处理了,放他一个人回去。”喻文州道,“等进了云南境再动手吧,瀚文你跟郑轩一起去。”
“老大,压力山大啊。”郑轩一秒醒,耷拉着下垂眼,“你能不能别老派我去干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怕什么,”喻文州笑笑,“他又舍不得杀你。”
郑轩又睡过去:“怎么不说是我舍不得杀他呢……”
“前辈!我要吃米线!!”卢瀚文听到云南两个字就很高兴。

11
那晚很奇怪,黄少天发梦梦到十几年前,他和喻文州以及老魏老方还在广州那个叫绯利榭的地方,一天天过得嚣张又生动。老魏盘下一个以前看过场子的网吧,黄少天偶尔会霸占电脑玩一玩网游,他还记得一个叫荣耀的游戏,喻文州陪他玩,挑了个十分脆皮的职业,读条读到怀疑人生,黄少天十分受不了他的手残,自己玩了个剑客,成天找人PK,有段时间还真的混到称霸服务器。
喻文州问他为什么不玩枪系。
黄少天很鄙视他,你不知道吗,剑客和术士的组合叫剑与诅咒!是不是狂霸酷炫,剑客这么帅就是来保护你们这种小短腿的。
喻文州就笑笑,那不是天生一对?
再后来,黄少天身上真多了个给手残挡枪留下的伤疤,喻文州就再也不允许他玩这个游戏了。可他还记得替想要保护的人挡下刀枪子弹时那种热血上头和理所应当,不管在线上线下都是一样。
“我是剑客啊!”真是一段不忍直视、不堪回首的中二期。
即使这样喻文州还是吻了他。
“唔……”
“是不是吵醒你了?”喻文州两手撑在枕边, 几十年如一日地把不要脸的事做得光明正大。
“……回来了?”黄少天揉了揉眼睛,想坐起来,“你跟老王谈妥了?”
“算是吧。”喻文州声音很轻,动作也很轻,只有亲吻覆盖得密不透风。黄少天又被他压回床头,浑身使不上力气。
身体的暗示太过明显,黄少天干脆不挣扎了,喻文州的心情很好,他当然不介意把它变得更好一些。
与在外人面前时常端着的表象截然相反,喻文州搞起花样来十分推翻公式,十分妙趣横生,一周没滚过的床单很快皱得一塌糊涂,高潮过后,肌肤依然滚烫,意识却很漂浮。
“你在老王那讨了什么便宜?”折腾了太久,黄少天又开始犯困。
“一张合同,一纸清关令。”喻文州帮他掖了掖被子,“正好微草有那层关系,有些东西还是走正规路径才能带回去。”
“这么麻烦?”黄少天艰难地翻了个身,声音还有点萎靡,“什么大宗买卖要清关的?”
“是家底,不是买卖。”喻文州捻了捻他汗湿的发端,“也不是港岛,是罗湖关。”
“嗯?”
黄少天刚才还有点激情退却后的冷,现在又浑身热起来,像是有人帮他按下了重启键。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天光熹微,刹那间昼夜更替。
“少天。”
喻文州说:“我们回广州吧。”

12
山林道上。一辆破旧皮卡,车身老旧油漆斑驳,与之相配的是正副驾驶位上两个不修边幅的男人。
开车人叼着烟:“来都来了,你不去看看你的蓝雨小朋友吗?”
“我可是来赚钱的,”旁边的人老神在在,“你刚狠敲了他们一笔,现在好意思上门去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当然好意思啊!”
二人同时道。
“哈哈!论不要脸程度你果然在我之上。”
“呵呵,老鬼不要谦虚,把一千八百万吐出来再谈下限。”
“老夫的目标是赚十八个亿!下次找义斩怎么样?”
“行啊,你这个目标很远大。”司机按了按喇叭,“不如先换辆十八万的车吧!”
二手皮卡引吭高歌。道路蜿蜒向东,日出海上,长风万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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